記者黃朝琴/特稿
兩廳院2019 TIFA《叛徒馬密的可能回憶錄》重製版昨晚首演,這次三度公演,從小劇場搬到大舞台,劇情充滿故事性,也兼具劇場美學,主題意識明確,也充滿悲憫關懷,旋轉舞台、即時投影、預錄影片的善用,讓視聽覺顯得酷炫,雖然間或穿插詼諧自嘲的對白,整體觀戲感受是沈重且嚴肅,這齣精裝版同志劇場,性別政治鑿痕深刻,無法讓你娛樂抒壓,卻輕扣心門,讓你陷入長思。
《馬密》演出呈現手法是採取「紀錄片→受訪主角→故事推進」邏輯,劇情結構從女子「均凡」拍攝紀錄片發表會切入,追訪收留愛滋病感染者團體「甘馬之家」解散原因,透過受訪者各種說法,包括親人、友人、社工去拼湊靈魂人物「馬密」(HIV帶原者匿名代號)的圖像面貌,直指這群社會「邊緣人」相濡以沫的生命歷程。
《馬密》舞台上打造一個立方體白色盒子,置放於旋轉舞台,這個白色盒子像是攝影機觀景窗感覺,寫意呈現各個情境,時間跨距從90年代迄今,隨劇情推移變換場景,白色盒子本身,也成為投影屏幕,帶來視覺變化。例如誠品敦南店夜景。
從節目長度來說,馬拉松式演出,國內外皆有前例,臺中國家歌劇院去年《齊格飛》歌劇長達5小時,採兩段進行,《馬密》宣稱150分鐘,無中場休息,呼籲觀眾先如廁,實際開演到謝幕,竟長達2小時55分鐘,基於劇情氛圍、演員情緒的延續性,「尊重表演藝術」是種美德,但兩廳院放任這種玩法,對觀眾形同不尊重,也是耐心與專注力的考驗,至於英文取代中文字幕,究竟標榜國際化,或考量外籍觀眾權益,就不得而知。
從票房銷售來看,《馬密》三度公演,銷售居兩廳院2019TIFA各檔之冠,現場幾近滿座,成功關鍵在於「市場區隔」,滿足購票觀眾過程,不斷地與特定族群對話,邀請挺同人士出席演前記者會,道理不證自明,與其泛稱該劇為「性別議題」之作,不如聚焦定位為「同志劇場」,從購票觀眾來看,同志或直同志們關注捧場才是賣座主因。
兩廳院吹捧《馬密》為「臺灣劇場指標性作品之一」,也不無道理,首先,《馬密》編劇簡莉穎透過本土田調,掌握現年35到40歲HIV患者,受惠於雞尾酒療法得以控制延長生命,所面對不同問題,進而發展出這齣劇本,取材20世紀末臺灣本土真實故事,從一個劇作養成來看,她認真踏實,建構本土HIV患者可能圖像,不像北藝大、臺大諸多科班出身編導,只懂得將莎翁奉為唯一真神。
再者,編劇簡莉穎、導演許哲彬兩人企圖心強,賦予這齣戲「文以載道」的大任,該劇主軸聚焦「愛滋議題」,但近似DISCOVERY探索頻道的口吻,還有「同志運動」史觀角度切入,透過「馬密」一角去延伸、深掘相涉議題,從情感糾葛到疾病治療,從家庭關係到社會處境,從同志團體內部情慾路線之爭,到影射2004年「農安街搖頭性愛趴事件」,控訴警察網路釣魚,甚至「愛滋除罪化」運動宣言,政院版「同婚專法」即將在立院闖關逕付二讀,劇情不忘提及女同志結婚期待,可惜融入概念太多,顯得龐雜紛陳,所幸每幕連接的節奏感尚稱得宜,但拋出一堆問題,觀眾幾乎來不及思考,台上已經謝幕,只能帶回家咀嚼。
90年代起,同志圖像在小劇場陸續浮現,從田啟元《白蛇傳》、邱安忱《新天堂公園》,到2004年臨界點劇團鍾得凡《在夢裡醒著,在痛裡快樂》,「再現」過程其實就是創作者施展詮釋權,超凡關鍵在於,不消費同志族群,而是盡其所能地從「我們的」角度說「我們的」故事,而不是矯情地逼迫觀眾在「他們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
《馬密》不特意美化處理同志族群,卻處處充滿悲憫情懷,讓「同志」與「HIV患者」兩種身分,儘量回歸一個普通「人」的本質,刻畫生而為「人」的共通點,有愛恨、有善惡,有道德潔癖,也有造慾能力;情節描述馬密、阿凱、甘口三個人之間,存在朋友,愛人,第三者的複雜糾葛,還有「搖頭趴」的思辯,甚至「好病人」與「壞病人」的準則,所謂「好」是指「健康過日子」、「減少做愛」、「做愛戴套」,所謂「壞」是指持續依照既有情慾模式過日子。
《馬密》對於身分認同、認同政治也多所著墨,例如「馬密」個人自我認同,從「同志」、「HIV患者」身分,後來轉化為「基督徒」身分認同,當他確立「我是誰?」座標後,將情慾淡化,將生命熱情轉而奉獻給神,也就是我是「同志」,但可以放棄「同志生活」;至於「甘馬之家」則召喚出成員的集體認同,因為這群人皆為「HIV」所苦,唯有緊密團結,不得背叛彼此,建立「我群」信念。
《馬密》這齣戲上演就是一種「認同政治」的操作,要重建社會文化對「同志族群」或「愛滋患者」認同,必須透過族群生命經驗展現於社會檯面,但是退一步說,如同新聞報導只是接近真實,而非真實本身,編劇、導演、演員再怎樣努力,也只能「再現」而無法「重現」。
《馬密》這齣戲帶領觀眾一探愛滋患者心境與處境,但仍很謙卑地透過劇中拍攝紀錄片女子「均凡」在最末幕說出,「我拍這部紀錄片是錯的」、「真正深刻的事情、痛苦的傷害、珍貴的感情,永遠無法重現」,甚至在螢幕上閃現「這是片面呈現的感染者影片」,這齣戲沒有直接給標準答案,只提醒觀眾思考哪些議題,而不是用何種價值態度看待這個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