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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向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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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的日子〉

  

 文字工作者    施又熙

107年台灣紅絲帶基金會暑期實習生

 

「不管怎樣,還是要吃啊,要繼續努力啊。」辦公室裡瀰漫著火鍋的香味,可是原本興高采烈來蹭飯慶祝階段性勝利的一群夥伴們只眼巴巴地盯著電視螢幕,手裡的筷子不知道放下多久了,社工阿梁只是一再勸著,勸了幾句,看著大家的失魂落魄,只得先關掉電磁爐。

「怎麼會這樣呢?」公投前剛跟父母出櫃,鬧得家裡滿城風雨的小魚看著電視螢幕上面的無情數字,「為什麼支持同婚修民法的人只有三百萬人,卻有七百萬人反對我們?我們真的讓人這麼厭惡嗎?」

「他們不是厭惡,只是被恐懼洗腦了。」阿梁安慰他說道。

小魚愣愣地看著阿梁,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今晚何去何從,二十三歲的他前兩天為了試圖讓父母公投案支持同婚議題,講到聲淚俱下時,跟父母出櫃了,他知道父母一直懷疑,以為在這樣許多人支持的氛圍下順勢出櫃可以說服父母,結果換來的是父親趕他出門,母親則是哭泣不已,如今面對如此公投結果,小魚幾乎可以聽見父母的聲音是如何地嘲弄與憤怒。

台灣的公投向來艱困,沒想到下修門檻後,2018年的公投風起雲湧地有了十個提案,特別是包含著同婚與性平教育議題,這原該是順理成章的人權議題,卻在反對勢力鋪天蓋地的宣傳下挫敗。

「是因為我們嗎?」

阿梁跟心理師Mark同時轉頭看著一直坐在角落,始終沒有動筷的祥祥。

「是因為我們嗎?因為我們是HIV感染者,所以大家把愛滋病跟同志畫上等號,是因為我們所以害得公投大輸嗎?」祥祥今年三十五歲,年輕時不曾在意過男男間安全性行為,幾年前在一次陪男朋友來篩檢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感染了HIV

阿梁還沒回答,坐在桌子對角的中年女子御姊白了祥祥一眼,「又不是所有的感染者都是同志,你幹嘛這樣?」

「但大家是這樣想的啊!」祥祥說不出是憤怒害是悲傷,「你在路上抓人來問,十個有九個半會告訴你,同志都是愛滋病患。」

「所以呢?」御姊問他,「你明知道事實不是這樣,你要跟著人家一起起鬨嗎?」

「因為妳不是這樣被感染的,妳是被妳老公傳染的,妳怎麼會明白我們這樣被看待的心情?」

御姊瞪著他,「就因為我被老公傳染的,所以我就跟你不同嗎?我們不是都一樣要吃藥做治療,一樣被歧視嗎?」

「好了,好了,講成這樣幹嘛呢?」阿梁出來打了圓場,知道大家都是因為公投的結果導致情緒的起伏,「Mark會幫大家開團,互相取暖一下。」

Mark點點頭,「但是在這之前,我肚子餓了,等了這麼久,再怎麼爛的結果,也還是要吃飯。」自顧自地打開電磁爐,催促大家再次拿起碗筷,「快點,鍋裡都是熟了的東西,趕快撈,好下新的東西,我買了那個好吃的豬肉,快點快點。」

阿梁也拿起筷子從鍋裡撈出許多火鍋料放在大家碗裡,「這個魚板,我買日本的,超好吃,真材實料,不要煮過頭了。」

御姊先帶頭開始吃,心裡自然是煩悶的,看見這樣的公投結果,就算她自己不是同志,但長期以來那麼多同志朋友的艱困處境她是理解的。小魚苦著一張臉,眼眶鼻子都紅的,其他工作人員也紛紛湊過來夾火鍋裡的東西,只是大家都提不起勁,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祥祥,你怎麼都不吃?」阿梁問道。

「他牙痛。」另一位同志劉叔嚥下口裡香甜的豬肉後替他回了。

「沒去看牙醫嗎?」

「去啦。」劉叔看祥祥寒著一張臉又替他回了,「啊就那樣啊,鼻子摸了也只能出來。」

「這次是哪家診所?」Mark抬頭問道,HIV感染者不時被醫院拒於門外是常有的事情,所謂人權在他看來總是不敵鄉愿。

「不是診所,X大醫院。」

「你怎麼這麼清楚?」

「啊就我陪他去的啊,」劉叔拍了拍祥祥的肩膀,「他牙痛好一陣子了,但是一直沒有去牙科,前天我看到他臉都腫起來了,硬是拉著他去了X大,都是我不好,」他嘆了口氣,「害他被醫生趕出來。」

「搞什麼?!」御姊生氣地質問,「X大哪個醫生?」

劉叔訥訥地說了一個名字,「妳幹嘛?想去找人吵架嗎?」

「怎麼找那個?那個出了名的糟,祥祥,可以去找我跟兒子在看的那個醫生,也是在X大,但是對我們很友善。」御姊跑去桌子旁將醫師的名字寫在便條紙上塞進祥祥手裡。

「謝謝御姊。」

御姊只是揮揮手要他別在意,阿梁則是盛了碗湯給他,「吃不了東西,起碼也喝碗湯,暖暖肚子。」

「小魚,今晚你要去哪裡?」劉叔問道,大家都知道他跟父母鬧翻了,眼看著公投大敗,這下子今晚回家肯定難熬。

「回家啊,去哪?」御姊邊夾菜邊說道。

小魚為難地看著她,御姊只比他的母親小上幾歲而已,每次看著她總像個阿姨一般地尊重著,只是眼前這種情勢,要怎麼回家?

御姊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剛跟爸媽出櫃鬧翻了,現在又輸成這樣,你覺得父母一定會跟你說,大家都不接受同性戀,所以要你變回喜歡女生。」

小魚紅著眼眶不敢說話,怕一說話,眼淚就掉下來。

「我不是同志,但我有HIV,」御姊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我也很難告訴別人自己是感染者,所以很久一段時間,我也活得躲躲藏藏的,只有醫院裡面的醫護人員是我可以說話的對象,有好幾年不敢跟人同桌吃飯,不敢跟人握手,不敢跟人有身體上的接觸,隨時都覺得大家會知道然後會嫌棄我,我跟兒子活得有夠憋扭,好像我們得了愛滋病就天理不容一樣。」

小魚以往只是聽旁人說,這是第一次聽到御姊親口講起自己的故事,其他人雖然早聽過,但也是靜靜地陪著一起,火鍋裡的菜早已熟爛,香氣滿溢整個空間。

「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我老公傳染的,但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問他了,他已經車禍搶救無效走了,是因為搶救他的醫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送檢體去檢查才發現我老公竟然有愛滋,我跟兒子去檢查也被感染了,那年我兒子才一兩歲,應該是我被老公傳染,兒子又被我母子垂直感染的。」雖然說過好多次自己的故事了,但說到這裡還是不免心裡難受,「可憐我的孩子也是要一直吃藥控制,還好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醫院的安排下看診,但偶爾有緊急情況,在外縣市生病了,還是得要去其他醫院或診所看病,一告訴院方我們是HIV感染者,沒有不把我們當做牛鬼蛇神的,我也就罷了,我兒子從小就常經驗這樣的對待,有時候他很憤世嫉俗其實也很正常,只是還好我們在X大的感染科一直都被好好對待,兒子才沒有走了偏鋒,不過這種被污名跟歧視,我們也都很了解,也知道都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改變的現實,就算醫學告訴我們檢查不出病毒就不具傳染性,但大家還是怕我們啊,明知道消毒過後就可以,但醫院就不願意接受我們。」

小魚點點頭,「我知道,跟你們比起來,我的還是小事,只是

「只是,真的很難過,我知道。」御姊又撈了幾片肉在碗裡,「我以前跟你們也沒什麼接觸,是來這個基金會之後,才認識很多同志,你們對我跟兒子很好,也不介意我們有HIV,你們真的很可愛,總有一天,大家會了解的,會了解同志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將碗推到小魚面前,「但我也是個媽媽,我知道為人父母的心情。」

小魚淚眼婆娑地抬起頭看著御姊,「台灣一直都很保守,大家都被那些反對勢力恐嚇嚇傻了,以為同志結婚之後,全世界都會變成同志了,說穿了就是怕自己家裡不能傳宗接代,也可能怕被人嘲笑自己的孩子是同志,」御姊又嘆了口氣,「剛開始我跟兒子確定有HIV之後,我婆家完全不能接受,怕人家知道他兒子…..,還好我娘家還讓我們回去,不然,我們恐怕早也過不下去了。」

小魚抹去不斷湧出的眼淚,「我也沒辦法啊,我就不喜歡女生啊。」

御姊忍不住笑了,「這裏也沒人要你喜歡女生啊,我只是想跟你說,我也是個媽媽,我知道再怎樣,我們都會愛自己的孩子的,只是一開始生氣跟不能接受而已,但,我想你的父母總有一天會接受的,不管今晚多難受,你都應該回家去,如果無法跟父母相處,又怎麼能有被接受的一天呢?別讓他們有理由更加反對你。」

阿梁跟Mark對看一眼,御姊說的真心,但始終有點雲淡風輕,他們都認識也深知有一些父母是寧可跟孩子斷絕往來也絕不接受兒子是同志的事實,但起碼御姊有一件事說的沒錯,「是啊,小魚,我父母其實也不能接受同志這件事,但我還是很愛他們,我覺得他們也很愛我,所以我不勉強他們接受,我還是希望我跟爸媽可以好好愛對方,也許代價是始終不能向他們出櫃,但因為我愛他們,我也愛我男友,所以暫時就先這樣。」

劉叔說道,「我年紀這麼大了,我父母當然年紀更大,他們倒是開明可以接受我這個老同志,但他們對外卻也不願意公開,所以,也是這樣啊,就還是家人,變成家裡公開的秘密就好,有時候,我也不敢想更多了。」

「其實,就是還需要更多的宣導跟教育,這次公投慘敗,我們應該看到的就是這個結論吧?我們應該要花更多的力氣來宣導跟告訴別人,同志、性平教育還有愛滋病是什麼,不是嗎?」Mark說道,「那七百萬張票裡面,我相信大多數其實都不是真的了解這些事情,這是我們還要繼續努力的,為我們的人生奮戰,」他看著小魚,「不是嗎?小魚?這條路還很漫長啊。」

小魚吸吸鼻子努力地點了點頭,知道眼前這些都是奮戰了許久的前輩,「我會繼續努力,也會多跟阿強去公園外展宣導愛滋防疫的。」

阿梁拍拍他的肩膀,「好啊!阿強你聽到沒?」

坐在一旁靜靜吃著自己便當的阿強抬起頭來對著小魚微笑,「好喔,我每次都會叫上你。」

阿強是同志中心的主任,總是不辭勞苦地在蚊蟲極多的公園夜晚做外展,每個月在大台北地區跑八個據點,許多年來都不曾中斷,傍晚就扛著桌椅HIV、性病篩檢試紙,還有一箱的篩檢工具與贈品,騎著摩托車不遠千里在固定的公園據點進行HIV篩檢、愛滋宣導與安全性行為教育。

「你幹嘛這麼孤僻,今晚說好要吃火鍋的,你還自己做便當。」御姊說道。

「會啦,我吃完便當,會再吃點菜啦,幫我下點高麗菜,不要煮太熟。」阿強知道今晚大家都沮喪,趕緊三兩口吃完自己的便當,拿起大家為他準備的碗湊到火鍋前張望。

慢慢喝完湯的祥祥,既餓又覺得牙痛,想到大家剛才聊的話題跟今晚的公投結果,仍是提不起勁,把碗拿到廚房洗乾淨後,走回來跟大家道別,「我要先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等等我,阿強,你來坐這裡,坐那麼遠多難夾菜啊,我也該回家了,兒子怕我在外面太晚,哈哈。」御姊站起來把碗拿到廚房。

「御姊,擺著等等我們一起洗就好了,快走吧。」阿梁對著廚房叫道。

「好喔,那我也不客氣了,就擺著了。」御姊洗了洗手就從廚房走出來,揹起自己的袋子,拍拍小魚的背,「要回家喔。」

小魚雖然恐懼回家的路,但仍然點了點頭。

祥祥單肩揹著背包跟御姊並肩走在往捷運的路上,還注意著她的安全,讓御姊走在內側,這份貼心她了然於心。

「剛給你的醫生不好掛號,等等回去趕快上網掛號,掛不到的話,跟我說,我再陪你去現場加號,那個醫生對我們很好,別擔心,牙疼一定要趕快看。」沈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後,看到捷運就在不遠處,御姐才開口說話。

但是祥祥並沒有馬上回應,卻是過了半晌之後才突然說道,「御姊,對不起。」

御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走出來,可不是要聽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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