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DS Q&A
愛滋Q&A
楊蔚齡/我在柬埔寨(上)

 

 

 

 

歲末年初,是感恩的季節。我在柬埔寨,幾乎用了一輩子最精華的時間,走進許許多多難以遮風避雨的矮屋,也和矮屋裡的人們成為「生命共同體」,疼惜有時,笑談有時。踩著泥濘,送出關愛與祝福的救助工作,總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進行著。記得當時到泰國難民營服務,是佛曆2532年,一晃眼三十個年頭,而今時序進入2563,即西元2019年的現在,我仍在異地與貧困區域的柬埔寨村民,一起過著奔波、揮汗的日子。

 

幾天前,「該波麗」(譯音) 特別帶大女兒來告訴我,女兒讀小學的這一年成績,是全班第三名。當她秀出並分享獎狀的榮耀時,母女倆的臉上不若過往總是愁容滿面,而是洋溢著笑容。這張獎狀,不僅為他們家帶來了快樂與信心,更成為我救助生活中長年對抗「貧與困」的一分鼓舞。該波麗的大女兒今年已經十四歲,從小跟著母親四處飄泊、撿垃圾、打零工,身為長女的她,從三歲開始負責洗衣、煮飯、看顧弟妹,她的生活就只是擔著家中所有勞務的日常。去年,為了「說服」該波麗夫婦讓孩子就學,我數度到他們的老舊高腳小屋懇談,費盡唇舌、補助食物、解決無戶口等問題,夫妻倆終於答應讓孩子抽出半天時間去上學。大女兒看到母親點頭的那一刻,淚眼婆娑地跑過來抱住我,並轉頭對自己的母親激動承諾,她會保護兩位年幼的弟妹、牽著他們一起去上學。這一年,雖然上學的路途遙遠,她每天牽著弟妹,來回須走六公里路,卻是風雨無阻。

 

該波麗的家,除了夫妻倆還有六個孩子,建在一片甘蔗田裡,是幫人看管甘蔗田的報償,離附近人群聚集的小村約莫五公里。最令我不捨的是,老四出生時,也就是她的產後第二天,為了家裡幾個孩子無米無糧,她離開醫院到甘蔗田裡幫主人砍甘蔗,引起子宮脫落且大量出血。接到求救電話時,知風草的社工和司機,開著機構的老舊車子,帶著她四處尋找願意醫治她的醫院,送醫途中儘管該波麗的鮮血沁滿了車子椅墊、情況緊急,但幾家醫院的醫師總因為她是愛滋病患,而以設備不足理由拒絕處理,幸運的是,最後總算找到一位願意替她作縫合手術的女醫生。手術後的該波麗,在家裡休息了幾天,我去探望她時,看到她的月子餐只是冷飯、辣椒和「臭魚醬」,而身旁三個孩子,就著一盤沾了臭魚醬的飯,也吃得正起勁。看看時間,那時下午兩點多,而那是他們當天的第一餐,也是唯一的一餐。環視這間既陳舊又傾斜半塌的高腳木屋,屋頂上覆蓋的是已經鏽蝕了的破鐵皮,周圍則是用上次帶給她的黑膠布遮掩防雨,進到屋裡,幾件舊衣和破蚊帳掛在竹梁,有股濃重的陳年廚餘霉味飄進了我的記憶感官。屋子角落那個儲水缸,儲存不滿半缸的水面上,飄著零落的枯黃枝葉,而缸子底下更沾黏許多陳年黑苔蘚。此時,大女孩吃好飯,匆匆隨手拿起水缸邊一個沾著汙垢的塑膠杯,舀起缸裡的水喝了幾口,再舀了另一瓢遞給弟弟和妹妹,便趕緊去曬撿來的柴枝。

 

每當想起「該波麗」,我的記憶匣子開啟的,總是鮮血、濃烈霉味與孩子們喝在口裡的那缸長滿孑孓的泛黃生水。與這個家庭從陌生到熟稔,從保持距離到互相擁抱,一起在「困頓」的生活裡,討論每一種改變可能的等待中,該波麗總是在沉默許久之後作出結論:「我只有窮,我沒辦法。」那些日子,大女兒以「媽媽的困頓」為自己成長歲月裡的唯一視野,直到爭取她去就學。從因為貧困、認命而拒絕改變、不敢讓孩子受教育,到快樂分享孩子的好成績,這一段路,我們陪著走了四年,去年在捐款人(葉先生夫婦)積極贊助每月生活津貼之後,總算讓孩子們如願走進教室,也開啟了母女倆共有的追求夢想的曙光。

 

這個愛滋家庭掙扎求生的血淚印記,是柬埔寨偏鄉貧困村民的縮影,這抹開心的笑容,得來極為不易。

 

 

開心的笑,笑得開心,幾乎是我服務工作裡的唯一報償。上個月,另一位瘖啞的年輕媽媽,和她三歲女兒及六十多歲母親一起來知風草機構領取補助米糧。因操勞而滿面風霜的老母親抱著孫女,一進到機構大門,便蹲下來放孫女自由奔跑。看著充滿活力的小女孩,啊!真開心哪。回想這孩子生下來,由於必須避免愛滋感染風險,從第一口牛奶補助,到現在每個月仍然提供新鮮麵包和米糧,持續了近三年,祖孫三代總算度過淒苦歲月,重新展開平常生活。這位喑啞媽媽進到機構一看到我,便急忙過來握著我的手,她眼睛含淚、生動比劃、快樂分享孩子的身體健康。帶著補助物資離開時,我望著祖孫三人安然相擁的背影,讓我在剎那間被幸福感充滿,我知道這是另一個在窘困中曾經被丈夫遺棄、愛滋病纏身、貧病交加的絕望生命,正走在歡喜重生路徑的好結局,而我,在他們曾經絕望的路上,見證了生命的奇妙轉化。

在柬埔寨偏鄉,由於協助貧困急難村民而融入當地生、老、病、死、苦的各種窘境,能看到孩子健康成長,成為我們最大的心願。言及於此,想起居住在大電塔旁邊的絲蕾諾,她十九歲時以為找到幸福,嫁給了一起在泰國打工的三十歲青年,沒想到對方不但隱瞞自己有愛滋病的事實,還在她生產後另結新歡、不知去向。另一位年輕的母親雷惠,臨盆產下男嬰後,得知罹患愛滋病,雙手托著新生兒,既傷悲又無助地向我訴說她才二十歲,很想看到自己孩子長大。由於怕病毒感染新生兒,她們都無法直接哺育母乳,所以急切求助於我們捐助奶粉。相較於這幾個家庭,住在森林裡的山德利夫妻,也是一段遺憾。

 

山德利先生原是老實的農人,數年之間因作物歉收,毅然決定到泰國打黑工,希望存錢改善家庭經濟,與太太相隔兩年後返家,帶著省吃儉用所存的一千多美金,終於將茅屋翻修成小木屋。當夫妻倆開始計畫掘井耕作的同時,意外檢查出兩人都已罹患愛滋病的事實,是先生打黑工時期在外感染,由於無知,他們任由病發且日形消瘦,卻耕作得更為勤奮,因為太太已經懷孕,他們要共同為孩子留一點錢,避免孩子出生後被人蛇買走的厄運。悔恨交集中,山德利為即將臨盆的太太來求援,希望得到奶粉贊助,拯救即將出世的孩子。到山德利家訪問,不僅要穿過森林,還要慎防被雜林中竄出的蟒蛇攻擊,從那時到現在,孩子已經三歲多了。記得有一次,山德利來為孩子取奶粉,我問他孩子的身體情況,他堆滿笑容喊著:「長得很好,壯起來了,是機構的孩子呀!」臨走前還答應,下次要帶來給我們看。但是,那次之後,幾乎半年多沒再見到他,家訪時附近村民透露,山德利先生敵不過病魔,已經過世,而山德利太太則帶著幼兒離開森林,去投奔遠在一百公里外的親戚。山德利最後對我說的那一句:「機構的孩子啊!」總會引起我對既貧困又機遇不良的人們感慨萬千。

 

知風草在柬埔寨的收容中心,曾經收養過一百多位「戰爭孤兒」,中心設立在泰柬邊境的波傑騰新村已二十年,總有數不清的生命事件至今仍在「發生中」,而「布洛倫」則是其中之一。布洛,在柬語是男生的意思,柬國鄉下,孩子不一定長得大,所以女生一般都以「絲蕾(女孩)」為名,而男娃就叫「布洛」,等到確定存活下來,再從「布洛」或「絲蕾」的後面加上想取的名字,因此,「布洛倫」就是男孩「倫」。

 

 

倫在八歲時,因為數次不明原因的鼻孔流血,昏倒送醫後確診從母親垂直感染了愛滋病。因為要長期服藥,所以每隔一、兩個月需至暹粒兒童醫院回診,自小勤奮且獨立的他,總是跟哥哥(當時13歲)兩人坐車到150公里遠的醫院就診。追蹤過程醫生告訴我,倫因為去市場打工、殺魚,幫奶奶賺錢,常常忘記按時服藥,加上營養不良,身體狀況急遽惡化中。我去家庭訪問,也看到他腳上和背上不斷出現許多爛瘡,問他身體不舒服嗎?他只是靦腆的笑著,用衣服遮住傷口,便開始又做起家務來。倫一家住在低矮的高腳屋裡,屋下滿是垃圾汙泥、蚊蠅叢生,因為破洞太多,雨季時整個屋子都浸水,他和老爺爺、老奶奶,以及幾個兄姊們,必須一起縮在小角落裡睡覺,他們的蚊帳和棉被破破爛爛並發出魚腥味道。當我問他為什麼不按時吃藥,他說因為家裡沒有時鐘,不知道時間。

為了讓他記得吃藥,送他一只手錶,但沒多久他卻將手錶便宜賣給別人,為奶奶買藥。當我看到他將手錶賣掉,慎重提醒他如果不按時吃藥會「死掉」。沉默了幾秒鐘之後,倫終於開口:「什麼是死掉?是不是像媽媽被燒掉那樣?」

 

倫的聲音在不斷低垂的臉龐底下,低到幾乎聽不清楚。趁著可能被「無力回天」的絕望感擊垮之前,我總是必須想辦法增加自己的「正能量」,即是每月定期補助個案維他命、白米和營養補助金,以維持他們的營養來對抗病魔。確認按時服藥之後,倫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轉,現在已是二十歲青年的倫,情況穩定並和其他五位哥哥姊姊,繼續在柬泰邊境市場裡從事曬魚、刮魚鱗、挑磚等工作,希望努力打拚以改善家庭生活,年節時,還會陪著老奶奶一起到廟裡做功德,祭拜亡故的父母。

 

 

 

或許,在不同國度裡的不同世代更替,也會帶起多變的生命樣貌。在柬埔寨,做功德可說是件全民運動。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的一生中舉凡生老病死,婚喪喜慶等,都必須通過寺廟的消災與祈福儀式,才能化解障礙、得到平安,因而到寺廟做功德(祭拜)是相當莊嚴的事情。這些功德儀式所伴隨的典儀歌謠、鄉野傳說以及信仰禁忌,是我在這苦難國度,深刻感受群眾如何將曾經斷裂的高棉傳統和先人宗教生活,一點一滴拉回現實的文化軌跡。尤其在參加每一場小人物的婚、喪聚會或喜慶,那些戒慎恐懼的儀式總是像揉著一團老麵糰般地,揉入了我的救助生活裡,那是對這個國家民俗的理解,更是一個救助工作者,從以「救助」為核心,到以「在地文化」為考量的自我修正過程,更是從混沌到清明、從無知到融入,成為我在柬埔寨戰後重建的恢復期裡、在身荷沉重壓力的稍歇時刻,最鮮明的生活紀錄。

 

某一天,是個極盡忙碌之後的周六午後,目送五百多位知風草中學師生離校返家後,我被師生揚起的塵土包圍,塵埃淡定之後,我獨自返回空盪的辦公室。然而,機構工作並沒有因此停頓,反而更加忙碌。闔起的大門打開了,是砂石車來倒土!闔起來又開了,是卡車運鐵卸貨!闔起又開了,是建築小工的小小孩來依偎母親。大門終於靜靜闔起了。守著建築中的知風草中學,我為自己倒了一杯金黃泡泡閃耀的吳哥啤酒,坐在遠處望著教學大樓的施工窗格,有些時光錯位,卻又十分莊嚴。心想,這裡一直營造著許多家庭的生活盼望。才剛剛坐定準備啜飲冰涼啤酒時,卻聽到村中遠處響起了「報喪」的哀悽唱誦。麥克風和刺耳喇叭傳來我最熟悉的慢調女聲,一種源自柬埔寨遠古的、沒有記譜,代代傳唱的音調,從慢慢拉高拉遠的一句悲吟展開,隨著曲調意境,我的思緒也似乎被拉到中古世紀的吳哥王朝,透過無伴奏音聲的重複唱誦,鏈結這個族群的遙遠歷史記憶,以及此刻所低吟出的某個生命主角的句點故事。

 

這首報喪曲子,從我和村民一起住進這個戰後才「重新安置二千貧戶」的「波傑騰新村」,二十年來已經響過不只五千次了。有時,一天之間從不同方向傳來多次相同的唱誦,總令人不自覺落入寂然的黑白情境之中,因為它正在敘說的是某人的生命史。同一個調子,女聲高音拉長的唱腔有著悲痛的力量,既像繭中拔絲,又似火星揚灰般,一句一句淒涼又沉重地將亡者的遭遇以及親人的不捨,透過「報喪」哀歌慢慢傳過來:「那麼短暫的二十五年~母親~~你的母親哪~,生產時要經歷小船渡大海的危險,一口米飯一滴血那般珍貴,餵到你的口裡~好困難才把你養大的啊!但老母親再也等不到你的白米,只有白髮一天一天的增加。孩子呀,你和母親的緣分怎麼就這麼了結呢~鄉親們啊,伸出你們的功德手,來幫助這個悲傷的母親吧~不管是一塊或兩塊的功德錢,來安慰這個不幸的家庭吧。」擴音器放送的,是個二十五歲青年,他昨天在泰國邊境因車禍喪生,雖然大體還被滯留在關口,村民按習俗已經開始報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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