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就AIDS此一引起許多罪疚和羞愧的疾病而言,使它脫離意義、隱喻的努力似特別鼓舞人。但隱喻不能僅藉戒絕來疏遠,它們必須被暴露、批評、鞭打、用罄。
文:盧宏文
在受邀觀看這齣戲的整排前,我對《平常心》長達160分鐘的戲長,以及從宣傳中所看到的劇情內容,有著屬於我個人的焦慮。我實在擔心會看到一齣為了追求寫實而冗長、瑣碎的戲劇,也對在同志運動的走向、爭議與困難,已與從前大不相同;甚至愛滋病只要按時服藥,就只是一種慢性病的現代,導演是否能為此刻的臺灣,搬演一齣1985年的舊劇,找到一個說法而感到困惑。
看完這場只有演員及一些基本道具的排練之後,我的憂心一掃而空,這部由拉里.克萊默(Larry Kramer)所寫的劇本,簡直是個分分鐘可做摘句的台詞寶庫,在導演以寫實手法穩健的推動劇情發展及堆疊情緒,演員充滿說服力的演出,令觀眾很快地掉入戲劇的情感渲染中,並從情節中反芻出屬於自我的反思。
關於同黨劇團二度重演這個劇本,也未令人有過時之感,即使我多麼希望這一切早已過去,但觀看此劇,最讓人感到悲憤的,不僅是劇情,也來自於在臺灣婚姻平權議題白熱化的當下,仍有人以個人的性取向及疾病,做為反對平等人權的理由。我總因這些人感到灰心,這世界彷彿可以有更好的可能,卻得耗損在與他們的爭鬥中。觀看《平常心》卻提醒了我,這個社會雖然從來不缺足夠的愚蠢,但也總是不缺強悍的勇敢。
扭曲的愛
《平常心》的劇情講述在愛滋尚未確診的年代,紐約一名已出櫃男同志作家奈德(Ned),發現他身邊的同志友人受到不明疾病侵襲,陸續倒下,甚至死亡,他決定透過各種方式,呼籲所有人正視這個疾病,並希望能藉此早日找到病因及治病的方式。除了講述愛滋尚是不知名疾病時期的那段簡史之外,奈德也是劇作家半自傳的角色,觀眾會在他四處奔走,建立同志健康組織的過程中,看到這個「不知名」的疾病如何考驗世間所有的關係。
戲中,奈德與兄長班(Ben)的互動並不是最主要的軸線,他們在律師事務所裡定期午餐聚會,透露出的蛛絲馬跡,為觀眾建立起一些當時同志身處的社會氛圍。例如我們從兩人的談話中可以得知,班一直覺得因為兩人童年時的家庭因素,才讓他的弟弟變成了同性戀,甚至為此將奈德送去接受治療;在哥哥推托參與組織募款的工作後,奈德向哥哥大吼:「我要你說,我跟你一樣。」
班的作為或許令人憤怒,但在這名角色身上,觀眾也可看到他對弟弟的掙扎與歉疚,班並非大壞蛋,他甚至希望能多瞭解弟弟一些,但時代和社會氛圍教導異性戀男性「怎麼獲得成功」、怎麼打造屬於自己的房子,儘管他做不到但對弟弟的親情仍在,只是成為一種扭曲的愛,進而彼此傷害。
友情與運動傷害
奈德參與組織工作的劇情主軸中,有幾個精彩的辯證不斷出現,例如什麼樣的人格特質適合擔任領導人、同志運動中的方向之爭、社會運動帶來的運動傷害。這些問題在所有的社會運動和組織中是永恆的爭論,為尋求解放的個體,為了共同的目標而暫時團結,但「相忍為運動」最後反而迷失在彼此的退讓之中。
戲中早已出櫃的奈德,看不慣只敢躲在櫃裡的保守男同志布魯斯(Bruce)當上組織的主席,布魯斯的方針確實也將組織帶往不碰尖銳議題的方向。在這個組織發展之際,與奈德長期合作,並持續追查不明疾病原因的醫生艾瑪(Emma),亦不斷要求奈德呼籲男同志們停止做愛,因為她懷疑這是可能的傳染途徑。奈德將這警告傳遞出去的舉動,也觸怒了長期支持性解放運動的好友米基(Mickey)。
這齣戲動人和發人深省的地方在於,劇作家無意將主人公塑造成完人,劇中許多情結突顯了他憤世嫉俗且尖酸刻薄的個性:奈德的確敢於衝在人前,只為完成心中的使命;但這同時也讓他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不論是資本的還是社會背景的)。我並無意折損奈德的勇氣與毅力,也不是為群體的顢頇辯護,若是批評者稍稍展現一點諒解與寬容,這麼一來多重困難的現實局面,或得以鬆開一些縫隙。只是現實往往並非如此,這些掙扎對任何一方都是負擔,同時也是讓人不忍的運動傷害。
疾病的隱喻
評論家蘇珊.桑塔格曾在〈愛滋及其隱喻〉文中寫道:
就AIDS此一引起許多罪疚和羞愧的疾病而言,使它脫離意義、隱喻的努力似特別鼓舞人。但隱喻不能僅藉戒絕來疏遠,它們必須被暴露、批評、鞭打、用罄。
對《平常心》這部劇作的疑惑,蘇珊.桑塔格提供了最好的說法,正因為我們尚未將關於愛滋的隱喻全然攤在陽光底下,逐一檢視,使得社會(不管是台灣或是全球各地)仍緊握著疾病這把隱藏的匕首,四處揮舞。疾病的隱喻也夾雜了對同志與性的污名,成了新聞報導中不斷圈出的關鍵字。受聳動標語所影響,討論得津津有味的人們,從不想瞭解過去,也不在乎未來,他們只想讓自己和社會一同困死在疾病的隱喻裡。
作為演前預報,我總是顧忌太多,又怕瞭解太少,更讓我擔心的是這戲只能在同溫層中發酵。如果你是原先對愛滋議題並無太多瞭解的人,這齣戲會是個很好的開始;如果你是原先帶有一些反感,但願意試著理解的人,那麼你將會見到私下一個個標籤之後,這只是一齣平常心看待人的愚蠢、人的勇氣的舞台劇。我們總想在創作中找尋不俗濫的答案,在《平常心》裡頭,足以支撐劇中人和現實的我們,面對災病,走向充滿可能的未來的,還是老套俗膩的「愛」,就像奈德的愛人對他的哥哥所說的那樣:「他付出這麼多,卻只有失望,這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