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是帕斯提(HIV Positive)
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愛滋感染者,不是被病毒殺死,而是被自己的恐懼,還有社會的歧視所害,結果選擇自殺……
12月1日是世界愛滋病日,我的丈夫是「帕斯提」(HIV Positive,即愛滋感染者)。
這篇文章不只為他而寫,也是為所有感染愛滋的朋友,還有我們自己──許多與愛滋感染者生活在一起的人,無論你是否知道你的親人或身邊的朋友或同事,是愛滋感染者。
認識他的第一天,他就告訴我他是帕斯提。我是不經意地問。在美國男同志圈裡,對彼此有好感的人,這是極普遍的問題。
他隨口說他是HIV”negative”,即不是感染者;但兩秒之後,他看著我,對我說「我是帕斯提」(positive)。我們靜靜地看著對方,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說「ok,沒關係」。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笑意。
我在大學教社會學,我是紐約同志教會的牧師,我接觸過許許多多愛滋感染者;我比一般人對愛滋病毒或人體免疫缺陷病毒(HIV)和愛滋病(AIDS)有相對深入的認識。但就在他告訴我真相的那一刻,我驚覺我沒有想像中與自以為般的開明,我感覺到生命的衝撞,那是愛與怕、理性與非理性,還有理想與現實的糾結和扞格。
我知道自己努力凝神靜氣。
後來,我不斷問自己:我怕什麼?我知道愛滋病毒的感染途徑,我知道除非他沒有接受治療,拒絕吃藥,病毒量過高,除非我們沒有安全性行為,否則我不會被感染。我知道縱使被感染,除非我拒絕接受治療不吃藥,否則我可以和一般健康的人一樣活得很好。我的恐懼不是來自病毒,而是源自缺少愛與同情心,因為無知又自以為是的社會。
病毒其實比人寬厚,至少病毒不會歧視任何人。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愛滋病毒已經不危險了。它的傳播途徑與乙型丙型肝病一樣。一篇在2014年第二十一屆逆轉錄病毒和伺機性感染年度大會(Conference On Retroviruses And Opportunistic Infections)發表的研究報告指出,接受治療的愛滋感染者,一旦病毒量測不到,與其他人發生性關係,被感染的機率幾乎是零;如果有安全性行為,則更安全。其實早在2008年的瑞士宣言已宣稱,病毒測量不到的愛滋感染者並不具傳播HIV給他人的能力,不過醫學界為安全起見,還是鼓勵大家有安全性行為,使用安全套,以防萬一。但世人對愛滋卻另眼相待,它是一個與同性戀掛鉤,相互雜揉摻混,被汙名化的疾病。愛滋病因為同性戀而變得可怕,同性戀因為愛滋病而被「證明」人神共憤天地不容。
我怕成為他的愛人,就如當年我因為恐懼社會和教會目光而排斥自己的性取向一樣。那年是2008年下旬,我以為二年前公開出書出櫃以後,我已經天不怕地不怕了。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睡得不好。深自歉疚,因為我知道在我對他說「OK,沒關係」的時候,其實心裡盤算:過幾個星期,可以和他分手,只說性格不合,與病無關。
我原來意志薄弱,我敵不過恐懼。
我想起《聖經》一句話:愛裡沒有懼怕。心潮起伏,許多感慨。我怕,因為我愛得不夠;因為不夠勇敢,心不自由。
後來,我們還是在一起。因為他就是我要的人,因為我愛他。就這麼簡單。
認識他不久以後,他告訴我紐約的防愛滋組織邀他以感染者身分拍照,做防愛滋宣傳,教育社會認識愛滋病。他問我有沒有問題,會不會介意他如此高調,會不會怕別人因為他而以為我也是感染者。我說,沒有問題!這是應該做的事。
這一次,真心誠意。他開懷大笑,或許這一次他終於感受到我聲音裡有巍然不墜的一絲元氣。
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愛滋感染者,不是被病毒殺死,而是被自己的恐懼,還有社會的歧視所害,結果選擇自殺。
我的丈夫在2001年被診斷為感染者後,一度拒絕吃藥,除了因為他一向不信西醫而偏愛中醫(他是美國黑人,這點有點奇怪),另一個原因,後來他自己說,因為他不能接受自己是感染者的事實。他恐懼社會目光。結果病重一年住院,又是肺炎又是腦膜炎,幾乎喪命;最後痛定思痛,決定活下去,決定接受治療吃藥。結果病情馬上好轉。其實當時醫生在他決定吃藥時說太遲了,但反正情況不可能再壞,死馬當活馬醫,竟然發生奇蹟。現在,除了體內病毒,而且病毒量已測不出,他比我更健康,因為他更注重飲食運動起居!
2008年下旬我們認識,2011年我們在紐約通過同性婚姻法後結婚。
和他在一起,我深刻意識,所有人性弱點,包括恐懼,所有的惡,包括歧視,不在我之外。謝謝他讓我深刻體會,我們愛得有多深,我們就有多大的勇氣;我們有多勇敢,我們就有多自由。我們若被恐懼所勝,那是因為我們對自己、對彼此、對眾生,還愛得不夠!
因為,愛裡沒有懼怕;真理,使我們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