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向陽的日子〉

 

〈向陽的日子〉

  

 文字工作者    施又熙

107年台灣紅絲帶基金會暑期實習生

 

「不管怎樣,還是要吃啊,要繼續努力啊。」辦公室裡瀰漫著火鍋的香味,可是原本興高采烈來蹭飯慶祝階段性勝利的一群夥伴們只眼巴巴地盯著電視螢幕,手裡的筷子不知道放下多久了,社工阿梁只是一再勸著,勸了幾句,看著大家的失魂落魄,只得先關掉電磁爐。

「怎麼會這樣呢?」公投前剛跟父母出櫃,鬧得家裡滿城風雨的小魚看著電視螢幕上面的無情數字,「為什麼支持同婚修民法的人只有三百萬人,卻有七百萬人反對我們?我們真的讓人這麼厭惡嗎?」

「他們不是厭惡,只是被恐懼洗腦了。」阿梁安慰他說道。

小魚愣愣地看著阿梁,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今晚何去何從,二十三歲的他前兩天為了試圖讓父母公投案支持同婚議題,講到聲淚俱下時,跟父母出櫃了,他知道父母一直懷疑,以為在這樣許多人支持的氛圍下順勢出櫃可以說服父母,結果換來的是父親趕他出門,母親則是哭泣不已,如今面對如此公投結果,小魚幾乎可以聽見父母的聲音是如何地嘲弄與憤怒。

台灣的公投向來艱困,沒想到下修門檻後,2018年的公投風起雲湧地有了十個提案,特別是包含著同婚與性平教育議題,這原該是順理成章的人權議題,卻在反對勢力鋪天蓋地的宣傳下挫敗。

「是因為我們嗎?」

阿梁跟心理師Mark同時轉頭看著一直坐在角落,始終沒有動筷的祥祥。

「是因為我們嗎?因為我們是HIV感染者,所以大家把愛滋病跟同志畫上等號,是因為我們所以害得公投大輸嗎?」祥祥今年三十五歲,年輕時不曾在意過男男間安全性行為,幾年前在一次陪男朋友來篩檢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感染了HIV

阿梁還沒回答,坐在桌子對角的中年女子御姊白了祥祥一眼,「又不是所有的感染者都是同志,你幹嘛這樣?」

「但大家是這樣想的啊!」祥祥說不出是憤怒害是悲傷,「你在路上抓人來問,十個有九個半會告訴你,同志都是愛滋病患。」

「所以呢?」御姊問他,「你明知道事實不是這樣,你要跟著人家一起起鬨嗎?」

「因為妳不是這樣被感染的,妳是被妳老公傳染的,妳怎麼會明白我們這樣被看待的心情?」

御姊瞪著他,「就因為我被老公傳染的,所以我就跟你不同嗎?我們不是都一樣要吃藥做治療,一樣被歧視嗎?」

「好了,好了,講成這樣幹嘛呢?」阿梁出來打了圓場,知道大家都是因為公投的結果導致情緒的起伏,「Mark會幫大家開團,互相取暖一下。」

Mark點點頭,「但是在這之前,我肚子餓了,等了這麼久,再怎麼爛的結果,也還是要吃飯。」自顧自地打開電磁爐,催促大家再次拿起碗筷,「快點,鍋裡都是熟了的東西,趕快撈,好下新的東西,我買了那個好吃的豬肉,快點快點。」

阿梁也拿起筷子從鍋裡撈出許多火鍋料放在大家碗裡,「這個魚板,我買日本的,超好吃,真材實料,不要煮過頭了。」

御姊先帶頭開始吃,心裡自然是煩悶的,看見這樣的公投結果,就算她自己不是同志,但長期以來那麼多同志朋友的艱困處境她是理解的。小魚苦著一張臉,眼眶鼻子都紅的,其他工作人員也紛紛湊過來夾火鍋裡的東西,只是大家都提不起勁,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祥祥,你怎麼都不吃?」阿梁問道。

「他牙痛。」另一位同志劉叔嚥下口裡香甜的豬肉後替他回了。

「沒去看牙醫嗎?」

「去啦。」劉叔看祥祥寒著一張臉又替他回了,「啊就那樣啊,鼻子摸了也只能出來。」

「這次是哪家診所?」Mark抬頭問道,HIV感染者不時被醫院拒於門外是常有的事情,所謂人權在他看來總是不敵鄉愿。

「不是診所,X大醫院。」

「你怎麼這麼清楚?」

「啊就我陪他去的啊,」劉叔拍了拍祥祥的肩膀,「他牙痛好一陣子了,但是一直沒有去牙科,前天我看到他臉都腫起來了,硬是拉著他去了X大,都是我不好,」他嘆了口氣,「害他被醫生趕出來。」

「搞什麼?!」御姊生氣地質問,「X大哪個醫生?」

劉叔訥訥地說了一個名字,「妳幹嘛?想去找人吵架嗎?」

「怎麼找那個?那個出了名的糟,祥祥,可以去找我跟兒子在看的那個醫生,也是在X大,但是對我們很友善。」御姊跑去桌子旁將醫師的名字寫在便條紙上塞進祥祥手裡。

「謝謝御姊。」

御姊只是揮揮手要他別在意,阿梁則是盛了碗湯給他,「吃不了東西,起碼也喝碗湯,暖暖肚子。」

「小魚,今晚你要去哪裡?」劉叔問道,大家都知道他跟父母鬧翻了,眼看著公投大敗,這下子今晚回家肯定難熬。

「回家啊,去哪?」御姊邊夾菜邊說道。

小魚為難地看著她,御姊只比他的母親小上幾歲而已,每次看著她總像個阿姨一般地尊重著,只是眼前這種情勢,要怎麼回家?

御姊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剛跟爸媽出櫃鬧翻了,現在又輸成這樣,你覺得父母一定會跟你說,大家都不接受同性戀,所以要你變回喜歡女生。」

小魚紅著眼眶不敢說話,怕一說話,眼淚就掉下來。

「我不是同志,但我有HIV,」御姊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我也很難告訴別人自己是感染者,所以很久一段時間,我也活得躲躲藏藏的,只有醫院裡面的醫護人員是我可以說話的對象,有好幾年不敢跟人同桌吃飯,不敢跟人握手,不敢跟人有身體上的接觸,隨時都覺得大家會知道然後會嫌棄我,我跟兒子活得有夠憋扭,好像我們得了愛滋病就天理不容一樣。」

小魚以往只是聽旁人說,這是第一次聽到御姊親口講起自己的故事,其他人雖然早聽過,但也是靜靜地陪著一起,火鍋裡的菜早已熟爛,香氣滿溢整個空間。

「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我老公傳染的,但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問他了,他已經車禍搶救無效走了,是因為搶救他的醫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送檢體去檢查才發現我老公竟然有愛滋,我跟兒子去檢查也被感染了,那年我兒子才一兩歲,應該是我被老公傳染,兒子又被我母子垂直感染的。」雖然說過好多次自己的故事了,但說到這裡還是不免心裡難受,「可憐我的孩子也是要一直吃藥控制,還好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醫院的安排下看診,但偶爾有緊急情況,在外縣市生病了,還是得要去其他醫院或診所看病,一告訴院方我們是HIV感染者,沒有不把我們當做牛鬼蛇神的,我也就罷了,我兒子從小就常經驗這樣的對待,有時候他很憤世嫉俗其實也很正常,只是還好我們在X大的感染科一直都被好好對待,兒子才沒有走了偏鋒,不過這種被污名跟歧視,我們也都很了解,也知道都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改變的現實,就算醫學告訴我們檢查不出病毒就不具傳染性,但大家還是怕我們啊,明知道消毒過後就可以,但醫院就不願意接受我們。」

小魚點點頭,「我知道,跟你們比起來,我的還是小事,只是...

「只是,真的很難過,我知道。」御姊又撈了幾片肉在碗裡,「我以前跟你們也沒什麼接觸,是來這個基金會之後,才認識很多同志,你們對我跟兒子很好,也不介意我們有HIV,你們真的很可愛,總有一天,大家會了解的,會了解同志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將碗推到小魚面前,「但我也是個媽媽,我知道為人父母的心情。」

小魚淚眼婆娑地抬起頭看著御姊,「台灣一直都很保守,大家都被那些反對勢力恐嚇嚇傻了,以為同志結婚之後,全世界都會變成同志了,說穿了就是怕自己家裡不能傳宗接代,也可能怕被人嘲笑自己的孩子是同志,」御姊又嘆了口氣,「剛開始我跟兒子確定有HIV之後,我婆家完全不能接受,怕人家知道他兒子.....,還好我娘家還讓我們回去,不然,我們恐怕早也過不下去了。」

小魚抹去不斷湧出的眼淚,「我也沒辦法啊,我就不喜歡女生啊。」

御姊忍不住笑了,「這裏也沒人要你喜歡女生啊,我只是想跟你說,我也是個媽媽,我知道再怎樣,我們都會愛自己的孩子的,只是一開始生氣跟不能接受而已,但,我想你的父母總有一天會接受的,不管今晚多難受,你都應該回家去,如果無法跟父母相處,又怎麼能有被接受的一天呢?別讓他們有理由更加反對你。」

阿梁跟Mark對看一眼,御姊說的真心,但始終有點雲淡風輕,他們都認識也深知有一些父母是寧可跟孩子斷絕往來也絕不接受兒子是同志的事實,但起碼御姊有一件事說的沒錯,「是啊,小魚,我父母其實也不能接受同志這件事,但我還是很愛他們,我覺得他們也很愛我,所以我不勉強他們接受,我還是希望我跟爸媽可以好好愛對方,也許代價是始終不能向他們出櫃,但因為我愛他們,我也愛我男友,所以暫時就先這樣。」

劉叔說道,「我年紀這麼大了,我父母當然年紀更大,他們倒是開明可以接受我這個老同志,但他們對外卻也不願意公開,所以,也是這樣啊,就還是家人,變成家裡公開的秘密就好,有時候,我也不敢想更多了。」

「其實,就是還需要更多的宣導跟教育,這次公投慘敗,我們應該看到的就是這個結論吧?我們應該要花更多的力氣來宣導跟告訴別人,同志、性平教育還有愛滋病是什麼,不是嗎?」Mark說道,「那七百萬張票裡面,我相信大多數其實都不是真的了解這些事情,這是我們還要繼續努力的,為我們的人生奮戰,」他看著小魚,「不是嗎?小魚?這條路還很漫長啊。」

小魚吸吸鼻子努力地點了點頭,知道眼前這些都是奮戰了許久的前輩,「我會繼續努力,也會多跟阿強去公園外展宣導愛滋防疫的。」

阿梁拍拍他的肩膀,「好啊!阿強你聽到沒?」

坐在一旁靜靜吃著自己便當的阿強抬起頭來對著小魚微笑,「好喔,我每次都會叫上你。」

阿強是同志中心的主任,總是不辭勞苦地在蚊蟲極多的公園夜晚做外展,每個月在大台北地區跑八個據點,許多年來都不曾中斷,傍晚就扛著桌椅HIV、性病篩檢試紙,還有一箱的篩檢工具與贈品,騎著摩托車不遠千里在固定的公園據點進行HIV篩檢、愛滋宣導與安全性行為教育。

「你幹嘛這麼孤僻,今晚說好要吃火鍋的,你還自己做便當。」御姊說道。

「會啦,我吃完便當,會再吃點菜啦,幫我下點高麗菜,不要煮太熟。」阿強知道今晚大家都沮喪,趕緊三兩口吃完自己的便當,拿起大家為他準備的碗湊到火鍋前張望。

慢慢喝完湯的祥祥,既餓又覺得牙痛,想到大家剛才聊的話題跟今晚的公投結果,仍是提不起勁,把碗拿到廚房洗乾淨後,走回來跟大家道別,「我要先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等等我,阿強,你來坐這裡,坐那麼遠多難夾菜啊,我也該回家了,兒子怕我在外面太晚,哈哈。」御姊站起來把碗拿到廚房。

「御姊,擺著等等我們一起洗就好了,快走吧。」阿梁對著廚房叫道。

「好喔,那我也不客氣了,就擺著了。」御姊洗了洗手就從廚房走出來,揹起自己的袋子,拍拍小魚的背,「要回家喔。」

小魚雖然恐懼回家的路,但仍然點了點頭。

祥祥單肩揹著背包跟御姊並肩走在往捷運的路上,還注意著她的安全,讓御姊走在內側,這份貼心她了然於心。

「剛給你的醫生不好掛號,等等回去趕快上網掛號,掛不到的話,跟我說,我再陪你去現場加號,那個醫生對我們很好,別擔心,牙疼一定要趕快看。」沈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後,看到捷運就在不遠處,御姐才開口說話。

但是祥祥並沒有馬上回應,卻是過了半晌之後才突然說道,「御姊,對不起。」

御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走出來,可不是要聽這個。」

祥祥只是繼續沈默地走著,知道御姊豪邁的個性,頓時間也不知道要再說什麼。

「我知道你的處境比我更難,又是同志又是感染者,我也不能說什麼,但是,不管路再怎樣艱困,我們都要好好走下去,不是嗎?」

說著就走進了捷運站,御姊抬頭看看身邊的帥哥,無意中窺見了他泛紅的眼眶,不想讓他尷尬,只是爽朗地揮揮手,「我要坐這邊的車,記得,如果掛不到號要跟我說。」也不等祥祥回應,便自顧自地跑向對側的捷運。

祥祥目送著御姊跳進捷運裡,轉頭在門關上的瞬間對自己揮手,他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在公開場合失儀,只是轉過身走向自己要搭乘的捷運。

關上門揮完手,看著站在月台上的祥祥漸行漸遠,御姊原本其實也不是這般豪邁的個性,不過是被現實磨出來的而已。怎麼都記得當年抱著一兩歲大的兒子趕到醫院時,看見的是逐漸冰冷的遺體,沒想到幾天後竟傳來自己的丈夫是HIV感染者,她跟兒子只能趕緊做篩檢,確定陽性的噩耗一度讓她想要帶著孩子一起尋死,面對著丈夫可能不忠的傷痛,還有對孩子的歉疚,如果不是醫護人員不斷鼓勵她,讓她記得自己是個母親,而且是一個極可愛小男孩的母親,如果不是醫護人員一再告訴她醫學的進步已經可以控制HIV病毒在體內的狀況,不再是電影中那些可怕的畫面,如果不是她的娘家可以接納他們母子,御姊是怎麼都不可能撐到兒子即將大學畢業的,也是因為社會對HIV感染者的歧視,為了爭取兒子的權益,讓御姊從自卑逐漸學會面對這一切,而變成大家眼前以為的豪邁女漢子,但那股傷痛與對人生的無奈,總是在午夜夢迴時,不斷地侵擾著她。

 

***

 

過了兩天的清晨,祥祥在一陣牙痛中醒來,再也無法成眠,想起前兩天御姊塞給他的紙條,從牛仔褲口袋裡找出來,上網試著掛號,果不其然,不單這天名額已滿,整週有門診的時間都是滿的。實在不想勞動御姊一起陪同,無奈地又吞下一顆止痛藥跟消炎藥,撐著沒有腫起的另一側臉,百無聊賴地在臉書上閒逛,滑著朋友的動態消息,看見前陣子參加同志大遊行的照片,滑著滑著,意外看見他拍了一間牙科診所,照片清楚看到牙科診所裡面懸掛了巨幅的彩虹旗,幾乎佔滿了整間診所的門面,也看到裡面的醫護人員正在熱情地對遊行者揮手加油打氣。

祥祥仔細地截圖保存下來,放大看見了地址,突然萌生了一絲希望,『這間診所接受同志耶!』他想著,但是馬上又被長久以來的歧視經驗打倒,『但我不是同志而已,我還有HIV....』沮喪地關上電腦,試圖尋找其他方法讓牙齒停止疼痛。

 

午後,祥祥被止不住的疼痛折磨到受不了,還是來到了臉書上看到的同志友善牙科診所外,儘管同志大遊行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但診所的落地窗裡還是懸掛著那面絢麗感動的巨幅彩虹旗,他站在人行道上仰望著診所招牌,想要進去又卻步,來來回回地在這條街道上走了十數遍,仍然鼓不起勇氣進去,因為如果又被拒絕,他怕自己再也無法承受。

「吳醫師,外面有個男生已經在門口附近走來走去十幾趟了。」助理紫雲走進診間跟院長吳醫師低聲說道。

吳醫師從病人的口腔中抬起頭來,「哦?是來過的病人嗎?」

「沒印象,應該沒來過。」

「嗯。」

「我覺得可能是想進來卻不知道有什麼問題不敢進來。」

「我知道了。」

吳醫師再次低下頭檢查病人的牙齒,確認可以請他等一下,「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你先漱個口。」說罷便幫病人把診療椅升回直立的位置,拿掉護目鏡,脫掉手套丟進垃圾桶裡。

病人笑著說,「你又要去幫人了。」

吳醫師笑著,「就去看看而已,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回來。」這病人已經跟吳醫師很久了,很了解他的行事風格,自在漱完口之後就坐在椅子上等他回來。

吳醫師走到櫃檯旁,循著紫雲的視線望去,果然看到一名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性在人行道上徘徊,不時地張望著診所,從他的體格跟打扮,吳醫師幾乎可以馬上判定對方是位同志,但是怎麼會不敢進來呢?

吳醫師拿下口罩,推開玻璃門走出去,那名男子看見他走出來,急忙轉身想走,「先生,等等!」

祥祥定在原地進退維谷,自己在這裡徘徊自然引起醫護人員的注意,只是實在沒有勇氣走進去,結果穿著醫師袍看起來跟自己年紀相當的人卻跑了出來叫住自己。

吳醫師走到他後面保持著兩步的距離,「你是想要進來看牙齒嗎?」

祥祥只能轉過身來,只一眼就感受到眼前這位醫師的友善態度,讓他再次猶豫著自己這次可能不會被拒絕?

也只一眼,吳醫師便看見了這位男士腫脹的臉頰明顯是牙齒發炎的厲害,「進來吧,牙齒應該痛好幾天了吧?臉都腫了。」說完便轉身準備走回診所。

但是祥祥卻仍然站在原地,並沒有馬上跟著進去,吳醫師走了兩步發現他沒有跟上,又停下來轉身看他,「怎麼了嗎?」心裡盤算著會不會是費用的問題或是其他疑慮?

祥祥猶豫著怎麼開口說自己是HIV感染者,卻聽見對方誤會了自己的狀況,「你的牙齒應該發炎的很嚴重,要趕快治療,如果是費用或是其他問題,不用擔心,都可以處理,我這裡是看健保的,先進來,我裡面有個病人治療到一半,你先進來掛號,」吳醫師頓了頓,「如果不方便用健保卡也沒關係,先治療再說。」

「呃,你裡面有病人?那我改天再來好了。」祥祥轉身就要走。

「等等,我這裡每天都有病人,你如果有病人就不進來,那大概沒有一天可以進來。」吳醫師認真地看著這個人,開始懷疑應該有更嚴重的問題,「你有看到我有掛彩虹旗,所以不用擔心。」

祥祥知道對方看出自己是同志,但,自己的問題遠大於此,「我...

吳醫師猛然想到最大的可能卻沒有說出口,只說道,「不管是什麼問題,都要先處理你的牙齒。」

「我...我有HIV。」祥祥嚅囁地說著,準備迎來醫師的轉身離開。

「好,我知道了,進來吧。」吳醫師沒有多說,只是率先走向診所,打開門等他一起進去。

祥祥驚訝地站在那裡看著吳醫師站在門口打開門等他,『他沒有聽清楚我說什麼嗎?』

「我知道了,快進來。」吳醫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說了一次。

祥祥愣了幾秒,終於慢慢地走進去,聞到典型的牙科診所消毒味,還有一絲隱含其間的苦艾香氛,即便是進了診所,他仍然站在門邊,猶豫著。

只見吳醫師輕鬆地交代助理讓他填寫資料卡跟掛號,「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裡面馬上就好了,等等就可以看你的牙齒。」

「等等!」換成祥祥喊住他,剛拿起新手套的吳醫師轉身看他。

「你...你沒有告訴她們。」祥祥指的是診所裡的牙醫助理們。

「這位患者是HIV感染者,他很擔心。」吳醫師低聲告訴助理們,畢竟這是病患隱私。

兩位助理很快地轉頭看他,祥祥正擔心著會看到異樣的眼光,沒想到卻是迎來安慰的笑臉,「好的,我們知道了,你別擔心,吳醫師會照顧你的,但是要先來填資料喔。」

祥祥再次被這裡驚訝,愣愣地走到櫃檯前,拿起筆開始填寫資料,也如實把自己正在服用的藥物一一寫下,寫完之後坐在候診區等候著,心裡仍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被治療痛了兩週的牙齒。

十分鐘後,一位患者走了出來,助理也跟出來看著剛拿到的病歷表,笑容可掬地跟祥祥打招呼,「陳先生,請進來。」

進到診療室,發現吳醫師的打扮就跟剛才沒有什麼不同,有點猶豫地坐上診療椅,看著只有穿白袍、手套、口罩跟護目鏡的吳醫師。

「陳先生?你好,我是吳醫師,你放輕鬆躺下,我先來檢查一下。」吳醫師溫柔地說著,剛要把椅子放倒,祥祥就很緊張地制止了他。

「你這樣就夠了嗎?」

「什麼意思?」

「你不用特別穿防護衣什麼的嗎?」

吳醫師只是看著他,眼中不小心洩漏出一絲的同情,「其他牙醫都要穿防護衣幫你看牙嗎?」

祥祥低下頭,「沒有牙醫願意幫我看牙。」

「那一定是他們技術不好,來吧,我來幫你看看。」吳醫師笑著說道,不想讓氣氛凝重,慢慢把椅子放倒。

祥祥努力張開已經腫了幾天的嘴巴,接受眼前這位吳醫師輕柔專業的照顧,即便是有著刺眼的光線,他仍然可以看見醫師專注的眼神,小時候怕死了的牙科器械的聲音,現在在他耳裡都猶如天籟,人生可以這樣的不同嗎?

專注在整理祥祥牙齒的吳醫師瞥見了他無聲的淚水,心裡覺得有著無奈的悲傷,突然開口低聲說著,「每個人心裡都有個心魔,是連科學證據都難以打敗的心魔,儘管大家都知道要如何看待HIV,但心魔打贏了大多數的人,包含許多學醫的人。或許直到有一天,這些人抬頭看見太陽,發現太陽是公平地照拂著每個人,發現每個人都應該被愛也愛人,就像陽光不分彼此地照在我們身上,照在萬物上,或許要到那一天吧,讓陽光為這個世界引路吧。」

吳醫師這幾句話,讓祥祥淚水更是止不住,吳醫師只能暫停治療,讓他可以宣洩一下再繼續處理,半小時後,吳醫師說道,「今天先幫你處理好這顆大臼齒,但你還有好幾顆蛀牙也要處理,所以要連續來好幾週,下週先洗牙,接著就開始處理蛀牙,以後也要定期來洗牙。」

祥祥盯著被使用過的器械,吳醫師循著他的視線,「我們有一套標準的醫療廢棄物處理方式,不用擔心,儘管安心預約下週的時間。

「如果被其他病人知道你幫我看牙。」吳醫師送祥祥到櫃檯讓助理幫他預約下週時,他還是不免擔心地問道。

HIV的傳染途徑就跟B型肝炎一樣,我們會有完整的消毒方式,真的不用擔心,我也有病人有B型肝炎,難道大家都不用治療了嗎?我們做醫生的讓你們這樣擔驚受怕,真的很抱歉。」

祥祥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吳醫師跟他道歉,連忙搖手,「不不不,是我要謝謝你,願意幫我治療。」

「因為我是醫生啊!」吳醫師露出開朗的笑容,「下週不要忘記預約的時間,我們在這裡等你。」

走出診所,牙齒不再疼痛的祥祥直直地走著,走到了附近的中正紀念堂,在一張小石凳上坐了下來,想著自己這長久以來的許多痛苦與剛才受到的善意,忍不住地掩面哭泣。

世界這麼大,對他而言,願望卻只是這麼一點點,希望牙痛的時候有人可以幫他治療,生病時有人可以幫他處理,回想剛才吳醫師溫柔的話語,向陽的日子,何時可以來臨?

抹去淚水,抬頭看著曬在他身上的太陽,想起診所裡那面詔告似的彩虹旗,會來的,向陽的日子,終有一天,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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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向陽的日子〉

文字工作者 施又熙(107年台灣紅絲帶基金會暑期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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